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镣中闲笔(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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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之后,面对一地精光锃亮,码放整齐的的镣铐,她得到了答案。重!又重又硬 ,看着便极不好惹的全套「首饰」,只消偷偷瞟一眼,便把她吓得肝胆欲裂。

这些东西,全都要锁在我身上?不可能的……骗人的吧……一定是……押解者松开钳住她的双手,绕到这间静室对面的门前:「我已把人带出来——小裴子,挪挪腚,该你干活啦!」

所以她们家是姓裴的么?竭尽全力开动小脑瓜,想把注意力转移开去,可那些戒具就像是有磁力般扯着她的余光,让黥姑娘又惊又贪婪地挪不开眼。

之前为了从苦闷中开释自己,还认真幻想过在押解路上如何趁看守不备偷取钥匙,如何借夜色掩护启开戒具 ,如何制造混乱趁机逃生——可书生的空谈终究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被这些东西咬紧,莫说前三步,便是寻常赶路想必也能将她累个半死 !

黥钰油然升起一种悔意,她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抓住机会,为了研读经略,竟把射御两科抛在一旁;哪怕回庄园时,也常搪塞小姑侍卫们传授剑术的提议……倘若她肯花些时间磨炼筋骨,还会被这些丑家伙吓到么,当真可恨!

但眼下后悔药是没得吃了,她舔舔干裂的嘴唇 ,想要看清这「小裴子」是个何等浮浪的青年。若他要轻亵于我……我就,我就咬断他的手指 ,然后一头撞死在墙上!她对自己发了狠话。

然而现实常常不尽如人所料,当性情刚烈的罪人廪生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小鹿般柔软的眼睛。她呆住了,嘴无力地开合几下,啊呀……睫毛卷着晨光纤毫毕现,瞳仁水汪汪的,像她磨砚时滴入的泉水 。那双眼睛下的脸孔线条柔和,双颊覆着一层白乎乎的薄软毳毛,因此几乎有些女性化。

表情有些倦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厌恶或是怜悯,干净地让她想哭。梨涡下的唇角有些疑惑地撇着,更让人相信其主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单纯性子。一位毋庸置疑的美少年,黥钰心想,书院那些世家子与之相比,当真是蓬蒿遇上了槚树。

「愣着干嘛小裴?」女差役正费劲的把一口大箱拖进屋来,「城门辰时一刻就开,还有访客指名道姓地要见她——抓紧时间给她上镣!」

被称为小裴的少年摇摇头,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鹰隼般锋锐的审视:「姐……我觉得她渴了。」

渴,当然渴!每顿半碗凉水堪堪够她续命,绝不容她这负罪女囚口舌不焦不燥。黥小娘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口唇内侧都因上火起了疮痘,每次用舌头去舔 ,便丝丝生疼。

「渴又怎样?她渴你便要喂她,那她耍起性子,你是否就要不给她上镣了?」

无视自家姐姐的挖苦,少年那白皙脸孔缓缓摇动:「这不一样,姐……这不一样。」

皮质水囊的袋口镶了白铜,咬起来十分硌牙,但黥钰这时是再真顾不上什么体面,把淑女的矜持抛却脑后,她很没形象地含着水囊,「咕啾咕啾」大口吞咽起来。曾经的她品过青山祠中的贡酒、岭阳出产的紫芽沱茶,就连族内宴席前奉给诸人漱口的香汤,都是牡丹、白芷和公丁香熬煮制成。

但这些琼浆玉液,眼下全被口中淡甜的凉茶比了下去。很多年后,已位极人臣的羊钰屡屡遣人回徽水搜集「大碗茶」方子,但无论如何寻找,都再复原不出今天的感觉:那是一种被善待的回甘味道,就像在黑暗里跪了许久,跪到头脑晕涨膝盖开裂的时候,忽然伸来一只手,笨拙却也不容拒绝地把你扶起来。说,没关系的,现在你跟我走。

真好喝!真好!

生怕今后再也喝不到,她活像渴死鬼贪婪地吮着,直到水囊整个干瘪。少年露出担忧的脸色 ,趁着收回水袋,他搁罪衣拍了拍这个奇怪大姐姐的背。

「初次见面,我叫裴剑捧。」即使面对罪人,他的语气也十分认真,跟黥钰想象中轻佻的自我介绍相去千里,「是你流徙刑的执行之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啊,羊…黥……黥钰。」

只是吐出那个耻辱的音节,口齿便苦涩得要命,仿佛每根经脉每块肌肉都在抗拒新的姓氏。黥姑娘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方才险些说误了口!可在这裴姓少年面前以黥自称,她亦是十二分的不愿。

「多多指教——她一个重判严管的女犯,还能指教你什么,如何通贼么!」姐姐那边仍是刀子般尖利的嘴,「速速把你在那千乘派养出来的公子做派丢了,给她上镣,家里都指望着你接阿爹的班呐!」

少年脸上浮出几分不忍,然最后那句话属实也为他坚定了决心:「那末黥姑娘,国有国法,得罪……」「黥犯女钰!」他霎时换了副表情 ,那面上的柔软消失了,棱角也仿佛被这声吆喝震得生硬了些。

「犯女……在!」

破罐子破摔地用最洪亮声音回应,黥姑娘深吸一口气,看着少年拾起一面长方形枷板。  枷板上的狐皮纹,是顺黄花梨原木方向通过髓心径切才会出现的独特现象。作为羊钰的她对文玩无甚兴趣,之所以知悉这么清楚,是因为……

「嚯,眼力不差!」这时已忙活完的女差役发出刺耳的冷笑,「这方长枷主体,便是提刑司将你闺房那方黄花油梨书案作为证据封存后,拆锯加工所得!」

「看见这四角厚厚的包边了么?实话告诉你,这是你桌上的紫金荷叶墨碟、笔洗等熔铸而成。至于枷板上的三道封条,自然也是取自你书院精舍的『正货』。」

小捕快没有落井下石,但也没出言制止,从头到尾,他只是将这长枷分成左右两条细长木片,然后将它们对准黥姑娘的颈腕三孔扣合。

「而最后这封销,不用说你也能猜到——它们都曾经是你的爱笔!哈哈哈哈,敢问咱们的『羊』大小姐,被自己文房四宝管束余生的滋味,究竟如何了?」

这些畜生!

闻着自己书案残骸那独特的油墨香气,黥钰小脸气得煞白,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她就是想激怒你!理智随着水分返归大脑,莫上她的当,莫被她当玩笑看了去!

——成功了,忍住了,虽然眼眶噙满泪水 ,虽然欲盖弥彰地瞅着枷板上「通贼谋逆徙两千里」、「重判严管女犯黥钰」、「银平提刑司封永不开枷」的封条,但毕竟避免了情绪的失控!女差役眨眨眼,似乎好奇鱼儿这次为何没咬上钩。

这次小小胜利带来的喜悦并没有持续,身为罪大恶极的通贼女犯,女廪生的手自然也需时刻锁起,严防她接触纸笔,再以文墨行那窜逆丑事。

于是一副锃明瓦亮的铐子几乎立刻扣在了黥小娘从枷板下探出的皓腕之上,铐箍呈鹅蛋形状,分毫不差地咬紧她的腕肉 ,不留任何翻转或以拇指脱臼法挣脱的余地,显然是根据尺码量身定做 。

铐子通体被打磨抛光,若换在夜间,遇上火光便晃眼异常。加之链条仅有短短三环,环节粗紧碰鸣清脆,从根本上断了佩戴者从事书写的任何可能。

好痛……这样……叫我如何……小解?

试探性晃了晃双手,吃惊于枷孔与镣铐的合力是那么惊人,简直把自己双手浇筑在了一起。但于名为黥钰的前女子廪生而言,她的磨难还远未算完。

一根带活舌钩环的长链挂上手铐中央那环,搁在枷板一路顺下,担负起连结上下半身戒具的「颔联」。少年最后拎来一副同样抛光晶亮,却大到令人绝望的重镣,「轰」一声丢在地下。

轰!这声音何等可怖,何等凶狠!女廪生的肠胃都被这雷鸣骇得绞缠起来——这么大,这么重,锁马也够了,竟用来对付我这弱女子,你们……你们不知羞的么?

「黥犯听着!」少年挽起捕快服袍袖,露出精瘦微有肌肉的小臂,「按判书附款,你的右踝需被钉封死镣,于插销内灌注铅汁。为向旁人示警你这凶犯所在,至入殓也不得开启。若私自拆卸,便要连左踝也钉死 ——以此类推再钉手铐,你可明白?」

声音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股他这年纪特有的稚嫩朝气。黥钰傻傻瞪着他手中呈「U」形铸造,直栓足有二指粗的铁柱子,只感觉被噼头浇了瓢冰水 ,从发涡淋到趾尖。

这分明是南蛮人锁战象的东西……欺辱人也要有个限度,还拆卸……也不看我能蹚动这东西么?

但……他是认真的,他们都是认真的,为了不让我翻身,竟出此毒计……卑鄙之徒!

呜……算了,就当……就当错买了大一号的脚镯便是!只是戴上这东西,我真的,还会有起舞的机会么?

或许过了三次心跳,或许过了一千年,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很远之处 ,卑屈而恭敬答话道:

「黥钰,晓得了……咕……」

无论于看守者还是被看守者而言,砸镣皆是一件大事——恐怕只有行刑才可媲美的大事。那些轻犯大可以抖着手铐,扛着木枷在囚室中尽显从容,但提刑司幽狱便给人一种感觉:只有钉了这「大械」,才真正算是被被这魔窟所接纳,真正融入「罪恶」的一部分。

被判流徙酷刑的黥钰,此时便要经历这笄礼后,人生第二桩的「大事」。眼下,咱们这位芳龄二九的娇媚小娘已被恩允倚墙坐地,略行休憩——但千万莫认为律法会对她这般无可救药的罪人有丝毫宽纵。容她喘息,只是考虑到她身娇骨弱,难有力气「演完」随后一连串为她精心设计的戏码。

既如此,刚刚合好的枷板铐子便更没有启开的道理,黥钰所谓的「休憩」,也只不过是将长枷顶端斜斜支在墙上,几番辛苦之后,方才找到一个不会轻易滑落的姿势,曲腿瘫坐下来大脑因缺乏睡眠晕沉沉地塞满糨煳,再怎样努力耸肩,也适应不了「文房四宝枷」带来的可怕重量。身体本能地想要驱动双手对抗当下窘境,但只换来酸痛感与微不可闻的「沙沙」声——这些坏人打制枷锁时,究竟将栓孔紧到了什么程度!

苦闷地吐着香舌 ,上气不接下气地吸 、唿、再吸 ,就在黥钰几乎认定全世界都已把她遗忘在这角落时,官靴擦地的簌簌声却再次响起:裴家姐弟俩已是拾掇停当,可以让今日 「典礼」的主角登场了。

「黥犯,速把腿脚伸直,搭在这砧上!」做姐姐的性情激烈,哪里理会脚下囚徒感受,见她恍若未闻,还道是这官家小姐耍性子顽抗司法。亏着弟弟眼疾手快,不然黥钰半边俏脸准要被一脚踹得肿胀乌青。

「阿姐你去烧铅汁——我来对付她便是。」

好说歹说劝走他那大姐,名为裴剑捧的少年半跪下来,很是忧心地伸手探探女犯额头——果然有些发热,许是羁押罚跪时受了风寒:「眼下砸镣耽搁不得,若你实在气闷,我们今晚在城郊馆驿歇息一夜如何?」

昏昏沉沉间,罪人女廪生只感觉有什么温热东西攥住了她的前足掌。拿开你的手!自打记事起莫说碰触,就是异性想看一眼小足也不允的羊家小姐本能踢蹬几下,力度之轻微,当真如玩闹般。

已没有余力尖叫,少年那剑般修长灼热的五指扣着足底软肉 ,更传来阵阵过电似的异样感。于是委屈地哼唧几声,前羊家嫡长女雪酥般的足踝还是被捉着搁在了砧台上,再以半开放的「U」形曲箍横着卡实。

那是一双多么标志优雅的美人足器呦,皮肤白皙柔滑,甚至令人感觉不是天然长成,而是由水的张力自然形成。在其主人生命的前十八年,它们一直被很细心地藏在鞋袜里,再如何足不沾地的大家闺秀,恐怕也免不得会捂出些许异味。

但砧板上这对却从根本上违背了常理——硬要闻的话,也仅有一股难以捕捉的肉香,如同庖官刚奉上桌的砂糖鸡子糕,纵是少不经事的裴剑捧,见了也不由生出几分旖旎心思:真想把这怪姐姐的足糕含在口中大啖一番!

五根笋白趾肚犹如排列在一起的松软团子,趾身虽不常活动却出奇修长灵敏,活像受惊的条鱼般蜷着,一圈圈趾纹精致规整,令人联想到其主人纹丝不乱的行文之风。明明未施以蔻彩,趾甲却天生透出红亮,美中不足地被修剪至极短——判书附款中特意声明,黥犯既已坐实通贼,便当以悍贼论处 ,浑身上下凡是存在伤人可能的硬锐部位,都须妥善处置。若仍执迷不悟,便应拔除以示惩驯。

脚板肌理倒是很有几分典型文人的清癯疏淡,与艳词中 「旋舞回风」的莲足相去甚远。稍显头角的血管筋结则像羊初乳熬煮出的酪皮般浇淋其上,不密不乱 ,齐整对称。

痴了足足三个唿吸 ,少年捕快这才想起有差事在身:「黥犯……唿……为防着你稍后吃痛咬断舌头,现要提前将你噤声——若明白就速速张口。」

他从兜里掏出一团黥钰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不看还好,定睛瞧去,女犯原本迷煳的小脑瓜登时冒起三丈火气——那是袜子,她被捕当日蹬在足上的素绢白袜!

张口?好让你用这东西噤我的口么!如果说先前种种她都能强忍,那这桩可真是捋到了她的逆鳞。也不顾自己是什么戴罪之身,她史无前例地紧闭口齿,竟是打定主意要跟小捕快与他背后的提刑司顽抗到底!

士可杀不可辱 !更何况我本就无错——你们这般苦苦相逼 ,真当我羊钰是没火气的泥偶不成?她像只被枷手的小肉虫般扭晃起来,桃心圆眸射出仇恨的火光。今天任谁来也休想让我吞这东西,若不顺你等的意,干脆将我这抗法女囚当场打杀便是——呜!

少年捕快家学渊厚,哪能不知此时该作何处置——只消出手捏住黥钰鼻翼,禁止那两孔小巧窍穴的翕动,再等半晌,再骨鲠刚毅的女文士也要面色青白,乖乖「开城投降」。粉嫩香舌好似一位负隅顽抗多日的女将,被对方夹在食指 、中指间,紧张颤动却也无处可逃。

袜团——这入城的胜者自然也大有讲究。呈十字交叉折叠增厚后以袜口打结,足趾、脚跟处这些较脏污部位正冲犯人舌肉 ,显然是刻意为之。惊恐之下,黥钰已被这团凑到鼻尖前的贴身织物吓到两眼发直,从她这个角度,汗渍、灰土与草茎碎片当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袜底那些油亮泛黄常与丝鞋摩擦之处 ,味道更不可能算好!

「抗法可非玩笑!念你此番初犯,便只加罚你噤口一日 ,以后便没这优待了——还不谢恩!」

塞进去了,绢袜特有的无数微小凸出起球剐擦着口肉 ,进一步破坏了这「甜点」的「口感」。黥钰只感觉口中一咸,明明酸苦味几不可闻,「品尝」起来却是加倍的刺激:「唿唔,唿唔!」

味蕾激烈抗议,反对主人把这团根本泛酸的脏袜子吃进口里。黥钰几乎能回忆起当初被逮捕时,她乖顺伸手任由上铐,然后被脱去丝鞋,踩着这双镂空雪纺绢袜押入幽狱的一幕幕。瞎抖什么古之遗风?她不由气苦责问起七天前的自己,列传中那些受囚的名士,可曾提过会被自己足袋塞口么?

少年伸指 ,把留在外头的袜口活结完全捅入唇间。于是在她足上酵了整整六日的酸馨袜袋便进一步把她口齿塞得鼓胀,好似一只可爱的花枝雌鼠。可惜那腮帮子内存储的并非过冬坚果,而是板结坚挺,实打实的脏臭绢团。

「哼呶呶呶呶呶」舌根被压得极死 ,任她如何挢动,也难把这东西顶出分毫,更莫说吐出什么有意义字句了。这下想学古时南冠者摇唇鼓舌也没机会了,她委屈地思考着,好苦好咸,好想吐竟要我叼这东西一日 ,你等禽兽但,还是要谢恩的罢?她拼命回忆先前复诵的监规,配合眨眼,竭力哼出一段闷软的鸣息:黥犯,叩谢管教体恤被强塞袜团还要屈辱谢恩,曾名为羊钰的官家小姐只感觉悲从中来,而这悲戚在她看到少年用火钳夹起一截通红铁铆子,瞄准「U」形曲箍两端预留出的铆孔时亦达到了顶峰。我不要被钉死镣,不要戴这么难看的脚镯子!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疾唿,却在袜团阻塞下显得那般娇弱可爱 。

太迟了,铆子对准孔径,少年挥起大锤——铛!黥钰只感觉右踝震痛欲断,她终于明白为何钉死镣前多要先行耗尽犯人体力——若她还能挣扎,这记重锤便会激得她弹跳起来,令踝肉在那红热铆子上烫个焦烂。

铛!铛!铛!

每次挥锤少年都暗运内力,将这副十六斤的粗笨戒具砸得在地上跳动。同时强烈的震荡也随女廪生紧贴青石地面的大腿与膝盖内侧,如同巨石砸出的水纹一路向上半身传播、放大。

筋膜、脏器都被震得七荤八素,罪衣下那稍显丰致的储乳袋也不顾一切荡悠着,乍看真如一只哺乳的年轻母羊。徽水最有权势家族的嫡出女哪受过这般苦楚,顿时便要下意识瑟缩身子,紧紧闭拢桃眸,蹙眉攥拳,在哼唧声中死命咬住袜袋,铛!铛!哐当!

意乱情迷,反胃欲呕,在这狂风骤雨中 ,时间与感官好似被无限制拖长了,使每声巨响传到黥姑娘耳中都是「铛昂昂昂」,就此深刻入记忆,成为她余生午夜梦回时最频繁最惨烈的梦魇。

最后一声,是少年将从对面铆孔中挤出的钉子尖头侧敲一下发出的。此时铆子已然冷却,粗头被砸烂作软泥「趴」在镣箍外径,尖头则是穿出铆孔后被拗至反弯,无法拔脱。少年如对待一件实战兵器般拽起一头镣环,另一手把着那白软足儿抬放几次,确定这女犯姐姐踝上的镣箍仍属活络,虽不宽适,但也不死紧,缓步蹚行并无什么大碍——正适合她这类罪孽深重,但需要驮石赎罪的刺配囚徒。

这浑铁铆子本非常粗大,其包含的热度亦不容小视,短短几次喘息,黥钰已感觉整件曲箍都被余温烤得烫人——可偏偏她的苦难还未终结。裴家姐姐此时已备好铅汁,只见她手持一根卖油翁手中常见的长柄舀勺,一脸坏笑着逼近,将勺中冒泡的熔铅细细浇筑在铆孔内缘,就连发丝般微小的空缝也没放过。

好烫!火烧火燎的灼痛立刻令黥姑娘峨额生汗,幸而铅热得快冷得也快,当那些如虹彩光褪去,它们便嗞嗞冒着热气,与浑铁死镣紧密结合,成为黥钰姑娘今生今世也无法摆脱的耻辱标志。

「阿姐按常例,」少年欲言又止,「这时该由你泼水冲去镣箍火气」

「不必!咱们羊大小姐跪了许久,给她这对贱蹄子烤火取暖又怎地不妥?」女差役眼中流出仇视的毒光,「你看她那张小脸,保不齐还很是享受呐!」

享受?黥钰几乎昏晕过去,小足被搁在这粗笨戒具上炙烤怎可能「享受」?她分明与这女差素无仇怨,难道仅凭出身,她便咬定自己罪该万死不成?

愚不可及!

另一镣箍的安置反而没那般煎熬,毕竟判书上也只写女犯右踝钉死便是。这只「U」形镣上方的铁横杠早已预先装配,只消插入锁匙于杠口,便可扭转铁舌开启此物。至于链条和右死箍之间,也是用一把小巧挂锁连接可供拆卸。它们的锁孔无一例外都涂着朱漆,好说明佩戴者刑期在至少有三十年之久,大赵惯例,若铁匠胆敢私自为这些罪囚开启「朱锁」,便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锁定左箍,少年这才满意收起钥匙,掏出一条白缎子系在那摘不下的右箍周径。此则乃「认身缎」,女囚若未出阁,便要靠它示明自身完璧,押送途中任何人等也不得污其清白,否则视之同罪。少年打结的动作是慢而认真的,指甲无意挠过足肉时仿佛也挠在黥钰心尖尖上,搔得少女芳心一阵乱颤。

「这便完了——起身走走!」

小捕快恍不知他俨然已成了女犯姐姐心田那部分柔软之一,他只是尽职尽责环住对方腰肢,助她缓慢起身,同时弯腰捡起先前手铐上垂下的带钩长链,「咔嚓」一声在足镣中央锁住——这一来,提刑司精心设计,用来管束江洋大盗也嫌多的连身戒具 ,才真正意义上咬实合死 ,将黥小娘这具负罪的绵软身子彻底锁困在内 。

「咕呜」

被这些粗笨铁家伙的重量震惊,女廪生几乎感觉自己是那戏文里被妖怪施了搬山术的大圣,原本轻巧的一步现在却要耗费成十倍的精气神。尤其是那十六斤的足镣,如同溺死鬼的双手掐着自己脚脖子,莫说抬腿踢蹬,就是步伐稍岔大些,也有跌跤可能。

抬脚——重重踏落。这对筋骨铮铮的浑铁镣子果然就是全套戒具的神魂所在。哪怕短短跨出一步,拇指粗壮的箍身也会因甩动惯性结结实实撞在足腕上,用踝骨阵阵的生痛提醒自己,你已经不是过去羊家那个天资绝艳的嫡长女了,更没资格继承什么家主之位,族人会羞于提及你这个辱没门楣的「死人」,生怕与其他高阀对谈时人家会说,徽水羊家千年传承有序,奈何这代出了个通贼的官家小姐!

你的功身已经被褫夺殆尽,所以也别再妄想能和书院的师长们攀扯什么干系。或许先前师门确实把你捧在手心怕化了又怕冷了,但现在,被除名的你只是他们眼中德才皆劣的不肖徒——堪称育人污点的不肖徒!

再看看你那些友人——抱歉,这称谓实在有误。本就清冽寡言对人不假辞色的你究竟能结识几个真心朋友?他们又有多少不会把你当做一滩污物,避之而不及?指望他们施以援手?这可不像遇事沉着不受感情扰动的你呀你的衣帽、袜履、裙裤与首饰早在入狱那日就被贱卖一空,藏书与信笺则干脆付之一炬,除去些许可以当做罪证的「反诗」,你那些伏案写就的文章全被揉碎卖与了货郎——作坊可不关心那些废纸曾何等锦绣,或凝结了你多少巧思心血 !至于你爱不释手的文房四宝,呵,它们不正锁在你这重罪小囚身上么?

或许你会以为,还可以依靠仅剩的,无法剥夺的头脑作资本东山再起?天真的姑娘,看看你眼前被枷铐合拢的手,咬咬你口中酸苦干咸的袜团。当你这双贱爪子再碰不到笔,口中也再吐不出字句时,纵你有通天的智计,又该怎样令旁人知晓并执行呢?以你的聪慧,怎可这般丢脸地靠谎话自我安慰?

真可怜,真可悲,真可笑。

所以除了乖乖踏上西去甘枣之路外你还有什么选择?在那边城活似母马般驮运几年石料,你的手会干糙、你的脸会皲裂、你的声线会喑哑、你的白肤会黝黑、你的腰身会痴肥走样,而你精心护理十八年的糕点小足 ,最后也只会像个庸凡的农家妇一般脏硬如石板。嫁个军户,为他生子、煮饭、伺弄公婆,就是你这自作自受的罪人配得到的最好结局。

所以注定泯然众人的你,还在挣扎些什么呢?

所以眼下笼中雀般受人摆布的你,除去软糯糯地鸣叫几声,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尽情哭吧,想哭就哭出来,毕竟在这幽狱深处 ,一个重罪女犯的哭喊,又有谁能听到,会在乎?

「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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