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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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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域道:“本用心为拥戴之事,但经中涵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此念头。”

说完郭正域,方从哲都是大笑。

方从哲道:“我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苦于人微言轻。你看这准字古字下面有一个十字,古今文书平移,皆用此字,但后来寇准为宰相,为了避讳准字减此十字,至今不改。”

“这宰相之尊由此可见一斑,但此相体本朝除了张太岳外,无一位辅臣可复见!实为可叹可恨!”

郭正域点了点头道:“要行新政变法,至少也要君臣共治之局。这一次吾入京,纵不能面圣,但也要以此谏之!”

“美命,不可乱来!”方从哲急道,“你方才还不是说打消念头吗?”

郭正域笑道:“我岂会如此毛躁。”

说完郭正域从袖中抽出一疏来道:“这是我要呈给天子的奏章,中涵替我把一把关。”

方从哲见此犹豫一下,然后从案上取来叆叇戴上看了起来。

“改辽东都指挥使司为承宣布政使司?”

明朝辽东建制上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如杨镐虽在辽东作参政,但却是寄衔在山东。在辽东都司更北的则是奴儿干都司。

明成祖时国力强大,朱棣派宦官亦失哈九上北海,对奴儿干都司的女真各部进行安抚。此举类似郑和七下西洋,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

当时东北女真各部通过与明朝的往来,甚至将明朝的丝绸渡海卖给日本北海道的松前藩。

这条路线也被称为东北丝绸之路。松前藩之地就是虾夷族所居,而这明朝从东北流入的丝绸,也被称作为虾夷锦,成为日本稀世的唐物。

方从哲看了郭正域的方略,微吃惊道:“美命,你这是何意?”

郭正域笑了笑道:“就是奏疏里的意思。”

“美命!”

郭正域抚须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故而能齐家者必修身,能治国者必能齐家,能平天下者必能治国!”

方从哲明白了郭正域的意思,当即道:“美命,你是要在辽东用事,迫朝廷变法吗?”

郭正域道:“中涵,现在不是洪武永乐之时了。奴儿干都司名存实亡,朵颜三卫亦是叛乱,为何如此?去年今年草原都有白灾,开市只是权宜之计。更不说虎视眈眈的察哈尔部及女真,朝鲜。”

“若我们现在不经营辽东,若将来辽东有失,则天下必然震动!恩师在朝鲜义州设镇屯兵的用意不正在于此吗?”

方从哲额上冷汗滴落道:“美命果真思虑周全,从哲于朝堂上说得头头是道,但论及事功,着眼全局实不如兄。”

“要设立辽东承宣布政司使,如此将财权,人事,皆独立于山东。这不失为妙策。但这钱从何来?人又从何而来?朝廷给吗?单论山东地方怕也是不肯吧!”

郭正域道:“故而我这才找中涵助我一臂之力!”

方从哲想了想微笑道:“我也有一事相求,请美命推于东阿复起,重任礼部尚书。若不如此山东地方官员不会同意辽东设布政司。”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方从哲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来道:“美命,你我喝两杯!”

郭正域点了点头。

这时郭正域忽举杯停止,方从哲问道:“为何不饮!”

郭正域道:“中涵,你说我等为官一任,来来去去不过二至三年,但对当地百姓而言却实如父母一般,万千百姓的祸福就在一念之差。而文渊阁里来来去去那么多辅臣,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两百年来,唯有张太岳也!”

方从哲笑道:“方才美命还不愿恩师以相位换太岳的名位!”

“不愿是为恩师个人,愿则为了天下苍生!”郭正域感慨道。

“我汉家气节延绵千年至今而成风骨,这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之气会在天下读书人代代相传。”方从哲道。

“那也要看天子肯不肯用,敢不敢用,”郭正域叹道,“恩师不在庙堂上我等也当事功!”

“说得好,先以此酒先敬张文忠公!”方从哲笑道。

“但盼有沉冤得雪的一日!”郭正域点点头道。

二人将美酒洒在地上,室内顿时酒香扑鼻。

二人都是大笑,然后各满一杯落肚!

二月春寒料峭。

而在运河边,一所书院已是建成。

听闻林延潮讲学开办书院,保定巡抚刘东星可谓出钱出力,当地官员也是极力配合,故而不过数月功夫书院即已建成。

建一座书院容易,但书院何去何从却是不容易。

书院名为学功书院,学功是林延潮的号,也是以学为功之意。

此书院距京师不过百里地,兼之靠近运河,着实方便。

学功书院与鳌峰书院不同,分文,理两大学院。

文学院由林延潮兼任院长,副院长则是徐火勃,理学院则请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兼任。他们反正任中书舍人也是有名无实,而在京师鼓捣那些东西也不被传统士大夫所认可,因此索性就搬到书院来研究。

书院落成之日,文学院又称作精一学院,出自当年林延潮在鳌峰书院所讲的精一之功,糅合了王阳明所言‘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代表了事功之学在于惟精惟一。

精一之功用人话来概括就是,先设定目标(道心),确定目标与现实(人心)差距,既不可不切实际,也不能太佛系,找出方法所在(惟一),然后通过解决问题去实践事功(惟精),最后通过实践达到目标或接近目标。

比如要赏花除草,去除草即可,既不要斩草除根,也不用违意接受,一心一意去为之好了。从心而为,不是为而累心,说到底即是‘知止而后有定,定生静,静生安,安生虑,虑而后能得’。

此论化自儒家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林延潮谓众门生,这一句小至修身处世,大至为官治世皆可用得。

而理学院则称为有贞学院,这是为了纪念徐有贞所名的。徐有贞曾任鳌峰书院讲师,后在任职的路上病故,但他所写的先后两本潞水客谈,却成为了有贞书院的宗旨。

在潞水客谈中所言,天下务农之学有两等,一等是尽地力,一等在于劝农桑。

尽地力就是让同样大小的田种出更多的粮食,劝农桑则在于让更多人的去种田,或从事种田有关之事。

精一书院就是劝农桑,而有贞书院在于尽地力。

当时大多读书人务得都是劝农桑,但后世读书人学尽地力的更多。

故而读书人嘛,难免两等学说都是彼此相视。但菜鸡永远都是互啄的,高手则知长短互补。

至于学功书院的宗旨也改了。

人才不是木材,砍下供人取暖,而是要为参天大树。

为国储才,为科举之用不是书院宗旨,而是志在让人人皆尽其才。

听说不以科举为正业,徐火勃等人都是吓一跳,如此书院哪开得下去?又有哪个读书人肯来?

不仅如此,学功书院还改了以往励学金的制度,没有上舍中舍外舍之分,对于学习优异的学生也不提供免费食宿,且供给膏火银。

不仅如此书院学生食宿书本学费自理,一学三年毕业时还要进行考核,若考核不过,书院不承认你是书院的学生。

这一下众人皆惊,从来没有听说如此办书院!如此哪里能吸引到优秀的学生至书院就学。

而林延潮则不介意此,对于书院学生不设门槛,但凡能交得起学费,一概收入门下。

这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举动,又是引起了徐火勃等讲师们一番惊世骇俗的讨论。

如此林延潮还打算书院第一期招收三百人,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读书人,出得起钱的都可以来(划重点)。

自书院在新民报上放出招生广告后,徐火勃等做好无一人上门的准备,但哪知短短数日竟有一千余人报名书院。

因此徐火勃又是一番‘震惊’,最后因院舍不足,林延潮对书院学生进行一番难度极低的考试,剔除了一些连字都写不好的‘读书人’,最后收了一千人。

其中精一学院七百人,有贞学院三百人,大多人都是冲精一学院来的,若非精一学院收满,有贞学院连三百人都招不满。

于是林延潮就在学功书院驻扎下来,以后与顾宪成,邹元标的东林书院形成一南一北两大书院。

本来林延潮在闽中办学,地处偏远没有那么大影响力。但经此一事林延潮等于几乎将书院开在天子脚下。

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路经此处,无不闻名前来拜访,因此学功书院名声越来越大。

甚至连进京作官述职的官员,也要来此拜会林延潮,官场上有谚‘未去朝天子,先来谒学功’。

夏去秋来,学功书院再度招生,又收一千学生。林延潮向着三千弟子又近了一步。

当然林延潮也很忙……忙着造人,林浅浅有孕,数月之后为了林延潮诞下一女,闺名单字一个双。

林延潮喜不自胜,书院开办,又得一女,但觉得此生足矣。

而天下仍是大旱大水兵事不断,一片如火如荼。

林延潮有时一别书院,溪边泛舟钓鱼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虽说林延潮不问世事,但朝堂大事还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郭正域向朝廷提议设立辽东布政司之事,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还以为是林延潮的主张,来信咨询打探。

于慎行起复出任礼部尚书,多次请他回朝主政。

闲居在家的申时行,沈鲤来信责他‘不谙大体’,枉费他们多次举荐的心意。

这些都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延潮于来信一笑置之,历史轨迹早已改变,如同一个车轮碾过虽是一遍又一遍,但车不知不觉已是行了许远,注定了不是当初的路线。

日趋纷乱的天下大势,又泼上了一瓢油。

阙左门前的宫道,郭正域拄着铁柱杖,一步一步行着。

此铁柱杖是天子所赐,一般是给致仕大臣的恩典,这一次特赐给郭正域,一来是因他辽东军功之故,二来是为当年打断其腿亏欠的补偿,三也可能是同病相怜。

铁柱杖顿在宫道上的青砖上,铿锵有声,众官员都看了过来。

眼下郭正域不再是当年顺天府知府想打断腿就打断腿的读书人,他已是正三品大员,朝廷的封疆大吏,主理辽东。

而今日廷议议论是否设立辽东布政司,正是由六部主事以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连同科道合议。

此议正是由郭正域倡议的,经过内阁核准后下兵部部议,再交廷议而决定。

此议能经内阁核准已是极难,再经兵部部议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最后廷议上能不能通过,足见郭正域的能量了。

宴厅内的阁臣沈一贯打量四周,一旁的兵部尚书石星正与他的同乡礼部尚书于慎行谈笑风生,而厅外的郭正域令他颇不舒服。

当初他因一己之私用自己的学生为庶常,而将郭正域拒之门外,失去了成为对方教习师的机会,没料到而今对方竟官至辽东巡抚。

更令他不舒服,郭正域不过是林延潮一个门生而已。

更不用说出任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新民报主编方从哲,还有几乎穿一条裤子的于慎行,现在石星也因与于慎行乡党的缘故,隐隐倒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还未回朝堂上,一旦回到朝堂上又如何?

“肩吾,怎么脸色不好看?”于慎行与沈一贯说话。

于慎行与沈一贯是同年,又一并入翰林院,当然了解这位年兄‘忌刻好胜’的性子。至于他与郭正域的过节,也是了解一二。

沈一贯自不会把心事与人说,而是道:“可远兄,莫非会看病否?”

二人笑了笑都是看向门外,廷议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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